• 楮墨空元透性灵 ―论禅悦对董其昌书法理论与书风的影响
2015-08-20   诸明月艺术微官网

      【内容提要】明季书家董其昌一生与禅宗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,禅悦对于其一生都有着深刻的影响。他的书法风格以平淡见长,书论中也常援禅而论,与禅密不可分。本文试图从禅悦角度来分析他的书法理论及风格,透过他书法的表面形态探知本质的东西。文章认为,要探讨董其昌的艺术理论与实践,必须深入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以及历史背景,在特定的时代文化环境中去探究其思想变化之痕迹,从而找出打开其艺术宝库的钥匙。

      【关键词禅宗 平淡 风格

        一般说来,风格是艺术家的主体性呈现,是创作主体的对象化。由于作为艺术家的主体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,其外化的艺术作品也因此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面貌,各门艺术莫不如此,有其人必有其艺。中国书论因此常将其人与艺联系起来参看。刘熙载在《艺概·书概》中写道:“书者,如也,如其志、如其才、如其学!贤哲之书温醇,骏雄之书沉毅,才子之书秀颖,畸士之书历落。”[2]如果站在这样的角度来看董其昌书作,我们就不能回避他与禅悦的关系。董其昌的艺术追求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,禅宗思想几乎伴着他的一生。据《明史》中记载,董其昌“性和易,通禅理,萧闲吐纳,终日无俗语。”[2]他名其书斋为“画禅室”、“墨禅轩”,就反映了这一旨趣。《容台别集》卷一的52则“禅悦”,可作为他与禅宗渊深关系的佐证,本文试图对禅悦对董其昌书法理论与书风的影响作简要论述。

        一、明朝末年,社会状态动荡不安,文人士大夫逃禅宗以逃离纷争的现实,因此谈禅成风禅学盛行。许多人不仅谈禅,而且身体力行,进行禅修。修习者试图通过修炼入于禅定,不为纷扰的外界所动,也因此得到常人无法享受到的“禅悦”或“三昧乐”,久而久之,气质发生变化。 陈垣先生云:“禅悦,明季士夫之风气也”。[3]董其昌酷嗜禅学,他与许多禅师和禅学高手有直接的交往,如禅师达观、憨山以及李贽、陶望龄、袁氏兄弟都是他的良师挚友。陈继儒与董其昌友情笃深,他在为董其昌《容台文集》序言中写道,(董氏)“独好参曹洞禅,批阅永明《宗镜录》一百卷,大有奇悟。己丑(1589)读中秘书,日与陶周望(望龄)、袁伯修(宗道)游戏禅悦,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”。[4]对于曹洞禅的参悟,与众文士的游戏禅悦,让他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体悟,功名文字也只是笑壤虫而已。

        禅宗思想几乎伴随着董其昌的一生,并对他的艺术理论发生了至为深远的影响。1588年,他和袁宗道等人在松江龙华寺听憨山禅师讲佛。同年,他又遇到陶周望,并拜当时著名禅师达观为师。达观兼融佛儒之论,对董其昌影响很大。董其昌至北京后,又与王图、萧玄圃等人以谈禅为乐。其后又与李卓吾相遇,李卓吾对禅学的深厚造诣也使他颇为倾心。大约从40岁左右开始,董其昌已经开始以禅喻画,神迷南宗之说。自北京南归后,在18年的归隐生活中,禅宗始终与他相伴。在这期间,他抄录了大量的佛经,其中《心经》就有多本。陈继儒谓其“不禅而得禅之解脱”。非禅门中人,然于禅却有精深的造诣,此语可以看作他一生习禅的总结。71岁时,他还书抄写白居易的《八渐偈》。董其昌酷嗜禅,禅的精神深入他的骨髓,对其思想乃至生活方式均产生了深刻影响。他之习禅,并非是以空谈,而是缘禅以为己用,寻禅悦之趣,以禅来深化自己对艺术的理解。

        董其昌深迷禅学,援禅入书画,这种状态持续其一生。他在《容台别集》说自己:“余始参‘竹篦子话’,久未有契。一日,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,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,瞥然有省,自此不疑,从上老和尚舌头,千经万纶,触眼穿透。是乙酉年(1585)五月,舟过武塘时也。其年秋,自金陵下第归,忽现一念,三世境界,意识不行。凡两日半而后,乃知《大学》所云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”,正是悟境,不可作迷解也。”[5] 1586年,32岁的董其昌在一则自序中这样写道:“至岁丙戌读曹洞语录,偏正宾换份触之宜,遂稍悟文章宗趣。”他开始接受南宗禅。《画禅室随笔》中记载:“达观禅师初至云间,余时为诸生,与会于积庆方丈。越三日,观师过访,稽首请余为《思大禅师大乘止观序》曰:‘王廷尉妙于文章,陆宗伯深于禅理,合之双美,离之两伤,道人于子有厚望耳。’余自此始沉酣内典,参究宗乘,复得密藏激扬,稍有所契。”[6]三十五岁时,董其昌赴京会试高中进士后,与信奉禅学的文士交往更为密切。他自记说:“袁伯修见李卓吾后自谓大彻,甲午(万历二十二年,1594年)入都,与余复为禅悦之会,时惟袁氏兄弟、萧玄圃、王衷白、陶周望数相过从。余重举前义,伯修竟犹溟滓余语也。”(《容台别集》)[7]由此看来,可见董其昌与禅的关系是异常密切的。

        二、世间事总是因果相联,绵延不断。董其昌对禅积极投入,深深影响到他的人生价值观及审美他曾说:“多少伶俐汉,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,担搁一生。若要做个出头人,直须放开此心,令之至虚若天空,若海阔。又令之极乐。若点游春,若茂叔观莲,洒洒落落。一切过去相,现在相,未来相,绝不挂念,到大有入处,便是担当宇宙的人,何论雕虫末技。”[8] 禅悦的体悟,在他的艺术理论及创作中,时时透出智慧锋芒。在一则谈禅短语中他又写道:“诸禅师六度万行,未高于诸圣,唯心地与佛不殊。故曰:尽大地是当人一只眼。又曰:吾此门中,唯论见地,不论功行。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也。”[9](《画禅室随笔》卷四),禅宗讲求心佛不二,即心是佛,董氏认为“唯论见地,不论功行”,单刀直入,就他的书法艺术来说,他更加重视顿悟。

        艺术与宗教总是在相互渗透中演进发展。宗教的题材在艺术中得到充分的运用,而艺术也使宗教得以更深远的传播。对于艺术家个体而言,宗教深入内心,也会使艺术家的艺术观发生变化。董其昌酷嗜禅学,禅宗推崇“心如明镜,淡泊空灵,神明气朗”的境界,董其昌书风也表现出一派“清旷淡远,虚和萧散”的面目。明代钟惺说过:“我辈文字到无烟火处便是(禅家)机锋”,董氏追求的正是这种无烟火气的从容平淡。他的书学理论中关于“平淡”的论述比比皆是。这些推崇“平淡”的审美观都源自禅宗。如在《诒美堂集序》中有一段话专论“淡”之可贵:昔刘邵《人物志》,以平淡为君德。撰造之家,有潜行众妙之中,独立万物之表者,淡是也。世之作者,极其才情之变,可以无所不能;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。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,谈何容易?《出师》二表,表里《伊训》;《归去来辞》,羽翼《国风》。此皆无门无径,质任自然,是之谓淡。乃武侯之明志,靖节之养真者,岂澄练之力乎?六代之衰,失其解矣。大都人巧虽饶,天真多覆;宫商虽叶,累黍或乖。思涸,故取续凫之长;肤清,故假靓妆之媚。或气尽语竭,如临大敌,而神不完;或贪多务得,如列市肆,而韵不远。乌睹所谓立言之君乎?[11]

        董其昌也以“淡”品评历代书法,如怀素之书法:“藏真书,余所见有《枯笋帖》、《食鱼帖》、《天姥吟》、《冬热帖》,皆真迹,以淡为宗。……素师之衣钵,学书者请以一瓣香供养之。(《容台别集》)[12]他进而把平淡看作艺术创作的最高标准,“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,大抵传与不传,在淡与不淡耳。极才人之致,可以无所不能,而淡之玄味,必由天骨,非钻仰之力,澄练之功所可强入。萧氏《文选》,正与淡相反者,故曰‘六朝之靡’,又曰‘八代之衰’。韩柳以前此秘未睹。苏子瞻云:笔势峥嵘,文采绚烂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,实非平淡,绚烂之极。犹未得十分,谓若可学而能耳。《画史》云:若其气韵,必在生知,可为笃论矣。”[16]“诗文书画,少而工,老而淡,淡胜工,不工亦何能淡?”[17] 又如他对明朝书风的看法,“本朝学素书者,鲜得宗趣。……余谓张旭之有怀素,犹董元之有巨然,衣钵相承,无复余恨,皆以平淡天真为旨,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。”(《容台别集》)[13] 凡此种种观点,充满他的艺术理论。禅宗讲究平实,反对矫揉造作,一花一叶莫不是佛,董其昌的艺术观念与此正相对应。

        我们知道,董其昌书法多取自米芾,他自己曾这样评述自己的学书经历:“三十年前参米书,在无一实笔,自谓得诀,不能常习,今犹故吾,可愧也!米云以势为主,余病其欠淡,淡及天骨带来,非学可及。内典所谓无师智,画家谓之气韵也。”[18]这是他学米的体会,米书虽有“风樯阵马”沉着痛快之势,但常人学之则易得造作之弊,难获平淡天真之韵。他自谓“余病其欠淡”,淡是他天生俱有的特质。又董其昌评米书曰:“米海岳一生不能仿佛,盖亦为学唐初褚公书,稍乏骨气耳。灯下为此,都不对帖。虽不至入俗,第神采璀璨,即是不及古人处。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米老犹隔尘,敢自许逼真乎?题以志吾愧。”[19]说米隔尘,米芾书以势取胜,而欠平淡。后世学米者甚众,而董其昌出以平淡,不能不说是匠心独运,这正是其他学米者望尘莫及的。

        因此,董其昌的至友陈继儒在为《容台集》作序时,也以“平淡自然”论述董氏的艺术风骨:(董书)“温厚中有精灵,萧洒中有肃括。推之使高,如九万里垂天之云;澄之愈清,如十五夜吞江之月。渐老渐熟,渐熟渐离,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,而浮华刊落矣,姿态横生矣,堂堂大人相独露矣。”[20] 浮华落尽,堂堂大人相显露,这是绚烂归于平淡后的境界。董其昌自论书也有类似观点:“余性好书,而懒矜庄,鲜写至成篇者。虽无日不执笔,皆纵横断续,无论次语耳。偶以册置案头,遂时为作各体,且多录古人雅致语。觉向来肆意,殊非用敬之道,然余不好书名,故书中稍有淡意,此亦自知之。若前人作书不苟且,亦不免为名使耳。”(《画禅室随笔》)[21]他还将自已与赵松雪作比较:“余书与赵文敏较,各有长短。行间茂密,千字一同,吾不如赵;若临仿历代,赵得其十一,吾得其十七。又赵书因熟得俗态,吾书因生得秀色。吾书往往率意,当吾作意,赵书亦输一筹”(《容台集》)[22]言中表白其艺术上的追求,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与赵字的区别在于追求生趣,率意书写,一任自然。这正是了无挂碍的禅趣所在。

        对于“平淡简远”境界的追求,反映出了董其昌迥异时人的审美取向。他的书风飘逸空灵,风华自足,如清风飘拂,微云卷舒,颇得天然之趣。笔画圆劲秀逸,平淡典雅。后代书家对他的评价较多,周之士说他“六体八法,靡所不精,出乎苏,入乎米,而丰采姿神,飘飘欲仙”。清代王文治在《论书绝句》中曾赞曰:“书家神品董华亭,楮墨空元透性灵。除却平原俱避席,同时何必说张邢。”。对于董其昌的书风,当然不不乏持否定态度者,其中以包世臣、康南海二者为代表。康南海《广艺舟双楫》云:“香光虽负盛名,然如休粮道士,神气寒俭。若遇大将军整军厉武、壁垒摩天、旌旗变色者,必裹足不敢下山矣。”[23]董其昌对禅学的深深迷恋,遁入佛学的超脱,以其人之心态必有其人之书了。这种超脱与闲雅却正是“以救天下为己任”的“康圣人”所无法看穿的。

        三、徐利明先生在《中国书法风格史》中指出:董氏所谓的“淡”乃清雅之意趣,本是二王书美的风韵特征,由于董其昌与二王的个性气质基调比较接近,所以他在追摹二王法度的同时,对其风韵也颇有“知已”之感,从而将清雅的“淡”作为他追求的书美境界,这正是其书得晋法同时又能得晋韵的原因。说“晋,宋人书,但以风流胜,不为无法,而妙处不在法。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,而尽态极妍矣。”(《画禅室随笔》)。妙处在于“风流”,这是晋韵的表现,董氏的求“淡”,也是求这种“风流”。[24](《中国书法风格史》 )其实此样风流正是与禅悦合拍的。妙处不在法,这是董其昌着意处。

        我以为,董其昌书法“平淡”风格表现在以下几方面。一是用墨的淡雅。“字之巧处在用笔,尤在用墨,然非多见古人真迹,不足与语此窍也。用墨须使有润,不可使其枯燥,尤忌秾肥,肥则大恶道矣。”(《画禅室随笔》)[25] 他的作品中淡墨的运用,使作品显示出一种淡中有润的意趣。历代书家重用墨,如唐欧阳询《八诀》中就有“墨淡而伤神采”之语。董其昌用墨求“淡”却反古人之道而行之,虽让常人有轻滑流便之感,但这却正是他书法风格的别调。二是其作品章法的疏朗萧散。董氏曾评杨凝式所书《韭花帖》说:“少师《韭花帖》,略带行体,萧散有致,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。”[26]他钟情于此帖的行气、章法处理,对于杨凝式《韭花帖》的着意借鉴,字距与行距的疏朗让他的书作有了一种空阔与从容,这样的娴雅恰成就了他书风的“平淡”。三是用笔的纯粹。对二王书风的心摹手追,使其书风典雅纯粹。他在《画禅室随笔》中云:“善用笔者清劲,不善用笔者浓浊。” (临内景黄庭跋)[27]这说明他极重用笔。“米海岳书,无垂不缩,无往不收。此八字真言,无等之咒也。”“吾所云须悬腕,须正锋者,皆为破信笔之病也。”[28]他强调用笔的无垂不缩与无往不收,又重视悬腕及正锋,这都是为了避免信笔的弊病。正是这三点形成了董其昌书法“平淡”风格的主调。正如董氏在《墨禅轩说》中所云:“庄子述齐侯读书有诃,以为古人之糟粕, 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。书家有笔法, 有墨法, 惟晋唐人真迹具是三昧。其镌石锓版流传于世者, 所谓死句也。学书者既从真迹得其用笔用墨之法, 然后临仿古帖即死句亦活,不犯刻画重诒之诮, 方契合斲轮之意。”[29]死句和活句系禅宗开示学者语,其出语藏机锋。他对于笔法与墨法的重视,参悟唐人书迹,不参死句参活句。

        结  语:通过上文分析,可以看出,寄托于禅,谈禅、修禅,董其昌终其一生以很大的精力投入禅宗,获得人生之喜悦。由于对禅宗的深深浸入,他的精神面貌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,由此对他的艺术理论与实践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,他的“平淡”书风正是在此基础上得以确立的。首先,参禅悟道,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,对于功利心的超脱,讲求书写的率意而为,一任性情。所以他在临帖时并不着意与法帖一致,只取其神韵。其次,借用“顿悟”修行方法,不“作意”,讲求生趣,自已与赵松雪相较,以为自已因生而得秀色。再次,追求“平淡”,从作品章法上的匠心独运,从淡墨的运用,达成风格的平淡。董其昌的成功给我们的启示是:艺术与技巧不可分离,如果习艺者同时注重自身的精神修炼,其精神气质必将发生变化,一定能深入艺术的奥堂,获得艺术的精髓。

[2] 《明史》  中华书局  张廷玉撰   1974年

《历代书法论文选》  上海书画出版社  

[3]  陈垣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, 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0年版

[4] [20] 明  陈继儒  《容台集叙》

[5] [7] [11][12] [14] [15][16][17][19] 明 董其昌 《容台别集》

[6] [8] [9] [13][18][21][25][26][27][28][明]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  江苏教育出版社,2005年版

[22]   明 董其昌《容台集》

[23] 《历代书法论文选》  上海书画出版社

[24] 《中国书法风格史》徐利明 河南美术出版社 2009年第一版  

[29]  墨禅轩说 《容台集》(卷五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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